稻生

【贺陈】逆河番外.关于遇见


陈亦度会在很多个时候想起两个人初初见面的场景——在两人趴在挂着油垢的木桌上呼哧呼哧吃面条时,在贺涵躺床上架着二郎腿听收音机时,在自己抬起头看着窗外一方淡灰色高远的天空时,陈亦度都会产生一种轻微的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也是一种喜悦的感觉,喜悦中又带着些茫然的反思,好像许多不经意的故事堆砌起来,便不知不觉,活到了现在这个样子。
故事的源头,一定是那年的迎新晚会。
 
迎新晚会是A大每年各大隆重的晚会之一,一贯安排在开学后两周。金秋送爽之际,在投入紧锣密鼓的学习之前,学生们势必要再借着暑假的余温,好好激荡一把。
那日,各个学院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节目,校园各处可见组队排练的身影。因为空的教室和排练室几乎被占满了,陈亦度他们班只能寻了操场旁一处树荫下面开小会。虽然才入学没几天,性子活络者已经打成了一片,一谈起节目,便吵吵囔囔闹个不停:有说诗朗诵的,有说大合唱的,还有说排一出歌舞剧的。只有陈亦度沉默着。一是因为年纪小。他小时候提前上学,总比同级的同学们小两岁,小学和初中,他始终坚守着教室第一排,到了高中,开始发育了,才离开了根据地,像拔节的小树一样每天都在窜个子,且一不留神长过了一米八,两条长腿羡煞众人,不过脸还是稚气的娃娃脸。年纪小让他走哪儿都有点怯生。二是性格本身也不是自来熟。
他穿着一件洗旧了的白衬衫,蹲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用半截枯树枝逗弄树桩下的蚂蚁,用最粗壮的树杈当桥梁,把勤劳的工蚁于两个泥坑间运载来去。九月伊始,秋老虎的威风还没过去,不一会儿,背上就洇出了汗,他抹了把额头,抬起脸,恰巧看见旁边的操场上还有人在打篮球。
一群穿球服的男生,高矮不匀,看样子像是老生,在球场边女生的呐喊声中个个生龙活虎。他看了会儿,目光逐渐聚在一个个子最高的男生身上。那个男生打的前锋位,身穿印有白色号码的汗背心,深蓝色短裤,白色的中筒袜一径提到小腿胫骨下方,挡住部分蜷曲的体毛。瘦,但是有肌肉的瘦。上篮,过人,微长的头发随着动作飘动。偶尔球掉了,他也不生气,双手插在腰间笑着喘气。
正笑着,他无意间把目光移过来,恰好对上了朝着这个方向出神的陈亦度。陈亦度也不知怎么的,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被发现了,下意识低下头。一瞬间,只觉得阳光更热了。
“亦度,别不吱声啊,你也说说,我们出什么节目好?”
陈亦度沉默了一会儿,倒是开了口,提出一个让全场鸦雀无声的建议。“走秀吧。”
 
“这成不成啊,刚入学就这么张扬?况且我们还没有服装设计的基础,不会露怯吧。”
“怎么不成,能考进来的都是有绘画基础的,应付一场秀没有问题,正好让老师们看看我们的天赋。”
陈亦度从水池里提出两个刚灌满的热水瓶,常年伏案画画的他疏于锻炼,一使劲,白净的手臂上憋出了淡蓝色的血管,一迈步,脚步就有点踉跄。
一只大而匀长的手伸了过来。“我帮你吧。”
陈亦度抬起头,觉得面前这个笑眯眯的高个子男生有点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哪位。他的目光渐渐下移,直到看见那双一径提到了小腿骨的白色球袜,才猛然间回忆起来。陈亦度长而浓密的睫毛朝着地面微微抖动。“不用了,我拎得动。”“得了吧,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别客气啦。”男生稍一挺了挺胸膛,就挡住了陈亦度夺路而逃的欲望,伸手把热水瓶捞了过来。
他笑,眼睛弯成两弧窄窄的新月。“商学院大三,贺涵。”
不打球的贺涵身上少了些活跃,多了点沉稳,更像个学长了,一路上除了问了陈亦度的名字和院系,也没有多说什么。陈亦度目不斜视地跟在他身边走着,终于沉不住气,溜了一丝目光过去,除了发觉他侧面英俊立体得像石膏模型,还发现他身上那件白衬衫竟比自己的还显旧一点,手臂上的衣料洗薄了不少。快到宿舍楼底了,贺涵忽然问:“那天你们聚在球场边做什么呢?”陈亦度一愣。“哦,班里商量迎新晚会的事情。”“排什么节目了?”陈亦度从他手中接过热水壶,提手上还留着一层薄薄的余温,纤长的手指蜷上去,就把那点温度藏到了皮肤下。
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弯了弯眼角。“不告诉你。”
 
秀的名字定为“扬帆远航”,总体运用蓝和白两种色调,视觉上清爽,整体氛围也符合新生昂扬向上的面貌。陈亦度白天去布料市场跑服装材料,晚上就关在寝室里涂涂画画。书桌上堆满了作废的稿纸,一盏昏黄的灯光破开深夜的暗潮。他画了几笔,随手将不满意的一张画作捏成团扔进废纸篓,左右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对面是大三大四男生的宿舍楼,大多数窗户都暗着,有几扇透出微光,映出室内人模模糊糊的身影。有懵懂的小蚊虫不断地扑到灯泡上,撞出细小的噼啪声,一刹那,他好像想到了某个人,又好像没想,嘴角稍稍一提,便又埋下了头。
就这么没日没夜熬着,终于熬到了晚会的日子。
演出开场前半小时,同学们就陆陆续续来到了排练室。班长叉开膀子大声叮嘱:“大家都把手头别的事情停一停,服装组的同学提前准备好服装,走秀组的模特们晚饭少吃点,校门口的烧烤摊天天都在,忍一天没事,跑不……哎卧槽!”,“了”字还没说话,后脑勺就被一大块塑料泡沫砸中,他揉着脑袋,龇牙咧嘴转过身,势必要从一群笑得东倒西歪的人中间找出肇事者。
陈亦度站在角落,淡笑着看了眼闹得欢腾的同学们。他手上还在鼓捣一条浅蓝色的长裙。十来天加急赶出来的活儿,虽然和他后来一件件美轮美奂的作品无法相较,但作为新生作品,创意方面还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上身修身束腰,用的是钩细纹碎花的棉布,下面阔大的裙摆则用了丝绸,为了营造随性飘逸的感觉。买绸缎的时候陈亦度跑了好几家店,有的店主看他愣头青的样子,欺生得狠,恨不得漫天要价,最后磨破了嘴皮子才把价格压到可承受的范围内。
他正考虑要不要再调整一下裙摆的大小,忽然听到窗外一阵喧闹。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喧闹声里有个名字像是带着钩子,牢牢抓住他的耳朵。
“贺涵,晚会都快开始了你还出门?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做非得凑到今晚?”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我答应过今天傍晚去给李婆婆家拉煤球的,我若明天去,让老人家今天晚上用什么?放心吧,迟不了。”“那你那双大长腿得划快点,我们节目排在挺前面的,要是你真没来,你那首席歌手的位置可要被二胖取代了。”“去你大爷的,什么首席歌手,不就混个合唱么,你少挤兑我。”
陈亦度探出脑袋,看见贺涵站在榕树下跟人打嘴炮。一轮硕大的夕阳沉在他身后的赭红色楼房边缘,投下一片片温柔的光,那个高大的身形像沉在光底,又像浮在光之上。其实也就五六天没见,陈亦度却觉得有种很久未见的感觉。他张了张嘴,想喊出口的话随着喉结滚动了一圈,又咽了下去。薄薄的嘴唇像要抵御某种惊喜似的,阖得比原本更紧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粉色的节目单,从上往下数,商院的节目恰排在他们前两个。
确实很靠前。
 
陈亦度偷偷撩开舞台一侧的垂幔,只见台下乌压压的,礼堂的灯光有种宏大的明亮,把每一个的乌黑头顶照得亮堂堂。同时,后台正乱得乌七八糟。有的道具找不到了,有的人找不到了,有的道具和人一起找不到了。“贺涵还没回来?”“还没呢,这家伙还说自己腿长跑得快,吹牛么不是。”“那怎么办,都快轮到我们了。”陈亦度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一声大过一声。
他伸长脖子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没人,就像遇到和自己利益攸关的事一样,心里莫名也跟着焦急起来。
不过当他张望到第八次,那个人就出现了。陈亦度用柔软的幕布裹住自己半个身体,悄悄退到一旁的暗影里。
“贺涵你大爷!可总算来了!你再不来班上就把你除名了。”
“哎,下班高峰期,路上人多,我已经紧赶慢赶了,怎么样,还没轮到我们吧?”
“废话,否则你还能有气站在这儿?麻利点的,快准备一下,下个就是我们的节目了。”
“诶哟我去!”一个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个八度。“贺涵你这衬衣怎么回事,你是去做好人好事还是去打架斗殴了?”
陈亦度看见贺涵朝着他的方向转过半圈,一边的袖子被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烂布片一样挂下来,里面汗津津的臂膀若隐若现。
“啧,估计是被那拉煤球的破三轮划的,哎,现在也来不及去换了,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你这样能上台?”
躲角落的陈亦度咬住下嘴唇,又大又圆的眼睛玻璃球一般在眼眶里打转,他飞快地转身跑开去。
 
“我有办法。”
嘈杂被一个好听的声音覆盖过去,人们抬起头,看见一个稚嫩又倔强的面孔站在灯光下。手里拿着一条蓝色的绸缎,光洁的面料波光粼粼,像一条清亮的小溪流淌在他手指缝里。贺涵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
“别说话。”陈亦度走到他身边,像是已经从他惊喜的神色里读出了千言万语,耳尖的绒毛紧张得直打颤。他低下头,动作灵活地将丝绸缠上衬衫的破口处。贺涵挺直了脊背,全身上下都努力表现出一股听话的顺从,只有一处不听话,就是那骄傲的下颌,频频朝着目瞪口呆的损友们飞扬。
后来人们都说,那年的迎新晚会可真是精彩,总是划水的商学院出了首好听的歌,手臂上绑着蓝丝带的领唱英俊倜傥,万众瞩目,而新生的表现也是不俗,设计院的服装秀令人耳目一新,其中有一条别致的长裙,不知出自哪位之手,裙摆剪裁出不规则形状,随着模特的步子飘散开来,像一朵自由的云彩,美到台下的女生们眼睛瞪得跟铃铛一样。

那件作品最后被收进了衣柜。贺涵非得把那件破得一塌糊涂的白衬衫一起放进来,说是两件放一起才有纪念意义。之后搬了很多次家,也一直没扔过,某次陈亦度要找件衬衣参加品牌发布会,不小心翻出了这件白衬衫,他迟疑地捧起它,鼻尖触到柔软的面料,窗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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