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生

【凌李】黄昏鹿场


1.

黄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

融融余晖像公主拖曳的巨大裙摆,缓缓扫过一寸寸的山峦。秋色漫漶。高耸入云的古树此刻仿佛一丛丛长在池塘的蒹苇,水一般的光线抚摸着那些苍老的枝干,如侍女柔软的手褪去它们白日的狰狞与威严。

晚风也扬起来了。

凌远裹了裹外套,额角的汗珠被风一掠,倒凉成了雨滴似的。他望了望前方枝蔓横生的道路,再次摊开手中的地图,叹了口气。

按照地图的指示,此处应有一可留宿的山间旅舍,可惜他忘了地图是多年前从朋友那儿得到的,时过境迁,很多东西早已坍圮、拆离,成了过往云烟。

风更凉了。像爱闹的孩子朝领口里头调皮地伸出手,周围景物的灰度也一点点深下去。再不抓紧时间原路返回,恐怕天黑前都难回到山脚下。

凌远正欲转身,突然听见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

谁?他不由握紧了腰间的户外军刀。这儿已出了旅游区,鲜有人踏足的山野之地,谁也不敢保证没有野兽出没。

有落叶被踩碎的声响。一头梅花鹿矫健地跃出草丛。它抖抖挺立的鹿角,天真无邪地望着他。

凌远还没反应过来,鹿的身后又窜出一个少年。比他略矮且瘦的个子,身着朴素的素色棉麻衣裤,头戴一圈草叶编的花环,黑发浓密,眼睛清亮。

像森林里的精灵。

凌远怔怔地望着这个少年,慢慢松开紧握刀把的手,阖上了眼帘。

他想,爬山真是累,都累出幻觉了。

 


2.

李熏然把凌远往家里带。

梅花鹿在身前几米远的范围内蹦来蹦去,一路上两人无话。

凌远还未从方才的梦境中回过神。他时而专心地看着脚下,时而瞥两眼身旁的人。近看才发现这个年轻的男子也只是比他小几岁的模样,只不过长得水灵,五官清俊不染尘埃,乍一看像二十出头的少年似的。

李熏然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额发,把随手扎的草环取下,对他乐呵呵地笑。

笑起来眉眼弯弯,更是好看。

李熏然告诉凌远自己是养鹿人,越过这个小山包就是家里的鹿场。

话音未落,两人就已立在了高高的山头。山风陡然浩荡许多,无遮无挡地横着刮过来,人便像旗杆似的摇晃。远处夕阳仿佛是即将被鲸鱼吞入腹中的蛋黄,只留一道窄窄的边。

黄昏将没。

凌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空旷的山坡上列着棋盘一样的正方形鹿圈。数不清的梅花鹿,大大小小,或卧或立,姿态各异,正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神秘齐齐没入升涨的暮色之中。

凌远从未参观过鹿场,猛然见到那么多在中国神话里象征祥瑞灵气的动物,惊讶之余不免觉得有点诡异。但那诡异之上笼罩着安详,安详之中又涌动着蓬勃,仿佛深海里的另一个世界。

凌远转过头想对李熏然说些什么,李熏然已经向山下走去。

步伐轻快得像一头小鹿。

 


3.

寻常的院落,寻常的人家。

厅堂里亮起的电灯驱散山里浓重的墨色,划出小小一隅,让羁旅的凌远感受到久违的家的暖意。

即使不属于自己的。

李熏然把凌远安顿在二楼的一间小屋子,是他自己住的房间。

“那你住哪?”凌远下意识开口问道,复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人家自然会安排好。

“我和我叔挤一间去,你快休息吧。”李熏然满不在乎地笑笑,随手带上了门。

凌远放下行囊,打量起四周。

男孩子的卧室,木床木桌,就地取材,虽然空间不大,却干净整洁。墙上斜贴着两张美漫的海报,透明胶带断裂处是牙齿撕扯的痕迹,暗露一丝未长大的心性。

他踱到书桌旁,桌上摊着几本军事杂志,都是去年的期刊了,许是翻得勤快,页角都有点打卷。凌远一向对打打杀杀的兴趣不大,拿起来随意翻阅两下又放回,伸手推开了窗。

夜空浩瀚,繁星如缀。

深山的空气与城市里头的迥然相异,扑面而来时竟有种热辣的净爽。白日里经阳光曝晒的干草香经过夜露的滴灌,发酵出一种更为缠绵悠远的香气。

凌远凝视着深不见底的黑夜,渐渐放松习惯性紧蹙的眉头,思绪像蚕茧抽丝,一点点离开他疲惫的身体,飘飘忽忽行将远去。

这时,他突然听到咚咚两声闷响,不像是敲门,像是……用踹的。

一开门,一大垛白花花的被子差点撞上他脑门。凌远急忙后退一小步。

李熏然欢快昂扬的声音从后头传出来:“来来来给你加床被子,山里晚上冷,别把你给冻着了。”

 


4.

混沌。

浓稠的混沌像一个密封的容器把天地都罩在里头,伸手触摸不到任何边界。渐渐地,昏暗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来,佝偻着背,杂芜的银发堆在头顶如同凭空长出一具森森白骨,泛着清冷的寒光。

凌远疑惑而骇惧地看着那人蹒跚着走近,走近,突然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小蛇一样挨挨挤挤作一团,依稀可辨底下的面容。

许乐山。

许乐山竟然老成这样。掉光牙齿的嘴空泛地开合着,像黑黢黢的山洞,从洞穴深处爬出对他的呼唤,小远,小远。声音缥缈得仿佛风化的石沫,明明风一吹就能消散了,却又在半空中兀自长出手脚,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在咒语的控制下迅速而果断地扑向他。

凌远想要逃离,却像被注入了铁芯一般钉在原地。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心里埋藏的怨恨正以同等速度膨胀,每一根怨恨的荆棘上都开着妖冶的怜悯之花,如食人花的孪生兄弟一路啮噬着剔透的神经,撑得他胸腔酸涩,而在即将撑破他身体的那一刻,又突然被巨大的力量碾碎,溅落一地浓腥的绝望的汁液。


凌远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虚汗,连睡衣都被浸透,在清爽的床单上留下浅浅濡湿气味,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就像刚参加完一场战役。他定了定神,翻身起床。

天已大亮。

秋日的阳光饱满而坦荡,一视同仁地眷顾远处雾岚浮动的群山和楼下的小小院落。

李熏然正坐在院子里呼噜呼噜地吃早饭。

从凌远的视角只能看到一颗快要埋进碗里的乱糟糟的脑袋。身旁有一头刚学会走路的幼鹿,眨着大眼睛好奇地探凑过去,似乎也想尝尝味道。李熏然不愿意放下碗,便以板凳为轴心像个陀螺一样原地打转着躲避。

凌远冷着脸观摩了一会儿,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临窗而立,微微眯起眼,心想阳光真好。

 


5.

凌远此次上山是为了拜访一位老中医。听闻其人有妙手回春之法,在闭塞的山坳里竟尤为擅长慢性肝胆疾病的治疗。

凌远虽然承袭并精深西方医学,但对中医的神秘博大仍怀有敬仰,他相信在某些理论上,两者可以互相补充,相映生辉。

当然,由于这位中医的传说多少带些传奇色彩,他并未抱太大的信心,权当是旅行中额外加出来的一环。

廖老师的葬礼过后,凌远毅然向市卫生局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在辽阔的华北平原独自游荡。

大学期间当过背包客,此后十多年他都未曾离开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近年来太多事情攀附缠绕,像寄生植物一样试图从他身上压榨出源源不断的情感和能量。更多,还要更多。与此同时,心底积压的负罪感也被勾引地蠢蠢欲动,一旦燎起大火,便是万劫不复。

凌远觉得自己若再不出来走走,恐怕会窒息在生活的挣扎与无望之下。

 

“唔……”李熏然含着勺子,双手举着那张泛黄的地图,聚精会神瞧了半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唔嗯哼哼……”

凌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熏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勺子拿下来,吐了吐舌头:“不远。顺着东边那条路一直向前走,在第二个岔路口向左转,再走三里地就到了。不过这个村落早就被列入拆迁村啦,估计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去碰碰运气……欸,先吃早饭吧,我婶做了大肉包可香了……”

 

按照李熏然的指示,凌远确实找到了那个村寨。被现代化浪潮遗留在身后的遗址,破落荒凉,满目坍圮的房屋与飘零的枯叶。

传说中的老中医没有搬走,却以另一种形式更为长久地将根扎进了这块土地。

凌远一路打听,寻到了杨树林间的那个小土丘。周围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杨柳枝,随风摇曳,簌簌作响。这是他治过的病人按照村里习俗插上的,以示最无言的敬重。

没有墓碑,也没有墓志铭。

凌远在杨树林里坐了很久,极为罕见地抽了根烟。青灰色的烟雾里他想起《古诗十九首》里那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生命循环不止,人生不过百年。百年过后,肉身化作尘土,成败皆落为尘埃,所有执着纠葛都会随着浩浩汤汤的江水一同远去,不复掀波澜。

那活着,究竟剩什么是需要勉力握住的呢?

 


6.

凌远再次回到鹿场时又是黄昏时分。院子里空荡荡的,凌远在附近逛了许久,才找到在鹿圈旁喂食的李熏然。

刚割下的灌木植物散发出浓烈的草腥气,混合泥土的潮意,像一尾无形的鱼在空气里游荡。

李熏然听到脚步声,没抬头,嘴角轻轻勾起:“没找到吧?”

凌远应了一声,没告诉他老中医已经去世的事。他站在一旁看着李熏然喂食。拌好的饲料倒在饲料槽里,满满当当,李熏然还额外捧一些榆树叶亲手饲喂。梅花鹿湿润的鼻尖耸动着探出围栏,李熏然耍宝一样擎着叶子在它面前晃晃,又移远点。鹿够不着,不满地发出轻微鸣叫。

凌远见此景,随口念了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李熏然乐呵呵地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他转过头:“倒挺符合我俩的,宾主相宜,友好融洽。”

凌远看着那人水盈盈的眼睛,在乌沉的黄昏亮起明媚的灯塔。不由自主地回了句:“只是宾主?”

“啊?”

“哦……我是说,我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吧。”

凌远察觉失言,慌忙移开目光。无意中瞥见李熏然为了劳作便利卷起了袖口,麦色的小臂上竟密布着纵横交错的骇人伤痕,有些已经脱了痂,留下一道道不正常的新生的苍白。

“你手臂?”

李熏然起身拍拍手上的草沫,满不在乎地撸下袖管。“嗨,以前当警察时受的。”他不顾凌远讶异的目光,轻松背起一旁倾空的竹篓:

“回家。你想听的话,我慢慢跟你说。”

 


7.

那是怎样的疼。

生锈的铁链,阴暗的密室,寒气是角落里小憩的蛇,罪恶在屋顶上翕开眼睛。灼灼饥渴炼成戳进骨头的钢筋,势必要碾碎一切清明的对抗,翻搅出人性最卑微的欲望。直到最后一丝意识也挣脱了缰绳,头也不回跃入脚下的深渊,任凡胎沦为他人手中把玩的枪。

凌远望着灯光下平静叙述的少年,睫毛倒影婆娑,面容无惧无怒,仿佛在讲一个由他经手的再普通不过的案件。

言者坦然,闻者心里却涨了潮。他知道这曲折诡异的故事是李熏然身后闪着獠牙的血盆大口,每一个字从唇舌滚落,都摩擦过身上对应的那道伤。他惊心动魄听着,凶猛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最后恢复月光下安如深眠、波光粼粼的海面。

桌上有李熏然准备的酒,自家酿的。成熟的浆果赶在第一场冬雪前从枝头摘取,静置,发酵,被时光的手缓缓揉搓,一点点吐出路过的风,和淋过的雨,直到熬成入口馥郁的芬芳。

像他一样。

像他一样。

“那你怎么到山里来养鹿?”

“病愈后父母让我辞职,换个环境生活。鹿场是我叔叔经营的,缺人手,我正好过来帮帮忙。”

是很好。

凌远看着窗外汹涌而至的夜色,这小小的屋子被温暾的灯火笼罩,多像一个温存的子宫,安全包裹无人打扰的心事,悬于山林,远离尘嚣。

“那你会在这儿一直呆下去吗?”


“那你……想让我回城市吗?”

 


8.

凌远又梦到了许乐山,以及与自己分离多年的母亲。不,还有很多人,廖老师,韦三牛,李睿。他们远远站成一排,表情模糊不清,像在作无声的饯别。

他得前行。

他不仅得昂首阔步地走,还得放下包袱地走。前方仍是混沌的,天地还未分离之始的晦暗不明,但依稀透过来熹微的辉芒,他看到有人走过来了,冉冉升起的挺拔身影,头戴鹿角,披拂阳光。


凌远临时改了行程,在山里又待了几日。每天与李熏然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熟练得仿佛是世世代代出生在这里的人。

他们立誓要在鹿的眼睛里寻一眼最清澈的潭水,在山的酒窝里收获最丰盛的秋天。

不过很快,卫生局打电话来催他归位。嘈杂混乱的队伍呼唤他们的将军,将军也该重整旗鼓回到战场。


离别时又是黄昏。李熏然一路将他送到山脚下。晚晖斜照,万物静默。

凌远留下了所有联系方式,要李熏然一回城里就去找他。他在少年脑袋上揉了一把,忍着不舍转过身去。

“等一下。”

李熏然抿着唇摊开手掌,一个打磨光滑的鹿角挂坠安安静静躺在掌心,像暮色凝聚成的一枚果实,散发温润柔和的光芒。

大写的字母L。


他的姓氏开端,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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