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生

【楼诚】往事如昨

第三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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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秋天,我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东南沿海一座小城,当了一名国营报社的记者。和很多刚毕业的同学一样,只身一人,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一点蒙昧又纯真的恐慌。单位分配的住宿在离报社三公里的地方,筒子楼的单人间,一室一厅,就刚毕业的大学生而言,不用住集体宿舍就已是优待,况且左右都是居民区,足够安静,条件是相当不错了。

可惜的是,搬进去第一天就出了状况。

我看着锁孔里扭着腰的半截钥匙,满脸不可思议地摊开手掌,像是未曾想过只会拿笔的自己竟有这般力气。吸气,呼气。我定了定神,再一次试着转动露在外头的铜黄色钥匙柄,左右无空隙,像是水平不佳的芭蕾舞者绞在一起的双腿,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正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我带着花了好大力气才背上三层楼的行李袋,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一下子就被这意料不到的情形打蒙了,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和冲劲也被瞬间浇熄了不少。正当我犹豫是否要背着行李去马路上找开锁匠的时候,楼道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皮鞋后跟敲打在水泥台阶上,笃笃定定,一步一步。

我抬起头,看见一位男人轮廓分明的脸。

来人六十多岁的模样,可除了发间零星的白发,其余未见过多被年岁剥蚀的痕迹。他的个子足有一米八几,清瘦,但精神矍铄。高鼻梁,浓眉毛,圆眼睛,圆圆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目光专注而聚神,有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光亮在里头。我一愣,手一时竟没有了可摆放的合适位置。

“新搬来的?”他看出了我的窘迫,也不继续寒暄,进了两步查看出了什么状况,手里提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蔬菜,还有一条大头朝下的活鱼正拼着最后的力气挣扎。尾巴打在塑料袋上,发出一连串哗啦啦的声响。他蹲下身,借着楼道里昏暗的光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站起来转身往对门走。“等着,我取工具帮你弄一下。”

不一会儿他便取来细铁丝等工具。先生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替我开了锁,没有损坏锁芯,钥匙虽然有些略微的变形,但在锤子的帮助下,也基本恢复了原初的模样。

“小姑娘看着不壮,手劲倒不小。”他还我钥匙的时候,还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我红着脸道过谢,透过对屋阖了一半的门扇,听见屋里有另一个男人咳嗽的声音。

先生称自己姓明,极少见的姓。我那时还不敢想,好听的姓已不多见,竟还能成双成对地出现。

 

我很快就适应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段人生旅程。记者的工作算不上忙,甚至和大学里的社团活动比起来有不及而无过之,一半时间出去跑采访,另一半时间写稿,因为没有严格坐班的硬性要求,加之受不了同办公室几个吞云吐雾的老烟枪,我常把稿子带回家完成,因而和对门那户人家的交往也多了些。

由于初次见面的印象,我一直以为明先生从事的是手艺方面的工作,后来才知道他竟在一家乐器行做老师。那时候距离改革开放不到十年,西洋乐在大陆逐渐有了受众,但街面上的乐器行数量仍然很稀少,虽然和开锁一样,玩乐器练的也是指头上的功夫,但完全是两种感觉。

当然,私心来说,自然弹钢琴和明先生更加般配。

每天傍晚,暮色降临之时,整幢居民楼都能听见悦耳的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我对音乐了解并不算多,因此除了莫扎特的小夜曲这类比较熟悉的曲子,其他很难判断出具体曲目,只觉得基本都是抒情曲,声音清越,旋律舒朗,似淙淙泉水浇灌心田,听之令人心情舒畅。琴声几乎每日准点响起,因此当某一天突然断了,生活就好像钢琴的黑白键,突然一个音不响了似的。

跟着断了的,是无孔不入的饭菜香。

我疑惑地将门翕开一条缝。旧式楼房的墙板隔音差,如此便可以清晰听到对门争执的声音。明先生的嗓音低沉,同时又带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掷地有声的感觉在他生气时尤甚。“我说了我不认识那个学生的母亲,长得像苏珊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我还说上次找你借书的那个老太太像汪曼春呢!”哐啷当一记清脆的落地声,像是杯子什么的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优雅绅士的明先生一把拉开了房门。

我来不及躲闪,被抓到门背后偷偷窥察的眼睛,只得直起身,装作恰好开门查看门口牛奶箱的样子。他微微怔愣,倒也不怒,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蹬蹬蹬就下了楼。

订的牛奶一大早就取走了,我关上门,飞快回到客厅的窗台边。透过窗户,我看见明先生并未走远,而是一直站在楼底下抽烟。路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夜色融融,他墨蓝色的外套被风鼓起,一贯挺拔的身姿在清冷的灯光中竟显得有些单薄。

“明先生——”趁他偶然抬头的瞬间,我朝他大力挥手。“快上来。”

深秋了,夜露重。

明先生接过我给他倒的热水,笑容里头多了点赧然,可能觉得在相差三十岁的小孩面前,方才的失态有些下不来台。从水杯里散出的蓬蓬白雾腾上他脸,有少许凝成小水珠粘在他睫毛上,使得他五官的线条瞬间柔和了许多。

“那是我大哥。”

我点点头。他见我虽不吱声,脸上早已是一片了然,只能无奈地抬起手,隔空点了点我的鼻尖。“鬼灵精的……”明先生执起茶杯,抿了抿嘴。

我自然没有必要过问方才吵架的对话里那两个女性名字的意义何在,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闲聊天打消这略显尴尬的时光。屋子里静悄悄的,使得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更加分明。他试图评论我房里简单的装修,边说着无关紧要不着边际的话语,边环顾四周以表明态度的诚恳,可我发现,他的目光基本都落在墙上恪尽职守的挂钟上。

两人都发现了彼此的心不在焉,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家里有酱油么?”

“今天下班忘了买,等会儿得做红烧排骨。”

很多年以后,当我调到别的报社跑民生版块,采访那些为了一点利益纠纷便争得面红耳赤的家长里短时,不自觉总会想起这件小事,想到明先生借调料时,眼里那片永恒的,宁静且温柔的湖泊。

 

我想让明先生这般包容的必定是位极厉害的人物,但我很少见明老先生出门,有时候在小区门口的报刊亭翻杂志的时候不免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明老先生年轻时是留洋归来的经济学教授,之后弃文从军参加了抗日战争,可是不知怎么的wen/ge时被打成走资派,76年之后才恢复了大学教职身份。如今退休在家,终日写些晦涩的也不发表的文章。他们说明老先生比明先生学问大,但脾气却怪得很,握笔的手从不碰家务活儿,还喜欢挑三拣四,也只有明先生能受得了他。

“那有什么办法,听说弟弟是收养来的,由明老爷子一手带大,跟着他风风雨雨这么些年,俩兄弟感情深也正常。”

听上去大家还不知道他们兄弟关系之外的那层更为亲密的联系,我仿佛握住了一个雀跃的小秘密,忙竖起杂志,用封面上的港星照片掩去了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

明老先生极少出门,因此我和他相遇的机会也少,总盼望着能有什么机会拜访一下这位神奇的老教授。

等了好久,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我正巧在做一篇美学方面的文章,需要用到一些参考译本,没想到在市里跑了三家书店,所求书籍均已脱销。80年代初,文化热开始涌现,整个国家对知识的渴求像是一座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开始以惊人的速率喷发,巨大的浩劫激发了人们心底对文明进步的反思以及对人性之光的渴望。正当我束手无策之时,忽然想到经常有神采奕奕的大学生跑去对门借书还书,有的还一待就是老半天。我没其他办法,又被激引了好奇的心,鼓起勇气,轻轻叩响了明教授家的门板。

等了好长一会儿时间,门扇才被悠悠打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明先生的大哥。明老先生确实比明先生要“老”不少,“老”字体现在发顶更大面积的花白,体现在手背上波澜起伏的褶皱,体现在即便努力挺直依旧扛不住风霜微微佝偻的脊背,但两人相同之处,便是瞳孔里是承载着无论多少坎坷都磨灭不了的精气神。往事如同沉沙,再起伏跌宕,落下去了,最初的纯粹又静悄悄浮上来。当然,和弟弟的温和相比,明老先生的目光多了几分锐利和审视。

“明教授您好,打扰您了,我想来借两本美学方面的书。”他没回答,仅靠眼神把我从上到下判断了一遍。门对门住了那么些时间,大概对我多少也有点印象,稍一迟疑,摁下了门把手。

话说我也是第一次来明先生家拜访,可能是家具精简的缘故,屋子看上去比我的分房要宽敞许多,四四方方的家具,没有繁冗的装饰品,只有正中央的茶几上摆着一个瓶颈细长的青瓷瓶,里头两株腊梅正傲然盛放。

这应是明先生前不久从花卉市场购来的。我还记得那天气温骤降,呵气凝霜,一大早就看见明先生捧着几株含苞待放的腊梅从外面回来,黝黑的枝干上结着冰清玉洁的花骨朵儿,柔嫩又坚强,像某种鸟类浅黄色的喙。

除此之外,最让我吃惊的是靠墙壁的一座几乎连通天花板的书柜,深红色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我原本以为明老先生是学经济的,应该多数是经济学方面的读物,没想到内容涵盖多门学科,无论是古代汉语,还是西方哲学,均有涉猎。

可以想见为何总有学生往这儿跑了,整一私人图书馆啊。我不由感叹。

其中有一小格柜架是单独隔开的,和别的柜架排得满满当当不同,上面只放着两三本方背书,透过书芯上侧可明显看见里头的纸页已经泛黄薄脆,甚至有一部分像泡过水,不平整地隆起。但书脊上的烫金字却又呈现与众不同的富贵像。我不由自主想摸摸那凹凸有致的花体字母,但方伸出手便遭到一声低沉的呵斥。

“不许碰。”

明老先生踱着步子挪到我身旁,像一口古老的时钟,在书页翻动的灰尘里缓慢地叹息:“这是阿诚最喜欢的诗歌选,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来的,你们小孩碰坏了赔不起。”

“明先生喜欢诗歌?”

“不只是诗歌,也不只是喜欢。”

我听从明老先生的推荐,从他那儿搜刮了一系列包括黑格尔的《美学》、丹纳的《艺术与哲学》、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在内的近十本书,像海边拾珍珠的渔女,乐淘淘地满载而归。借书过程中我未见到明先生,可能又出门办事去了,他总像个三十岁的管家精力充沛地忙里忙外。唯有厨房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响,像是向访客表明另一位主人的无处不在。

炖肘子的肉香混着书的墨香,我想这大概是安宁岁月中最伟大的味道。

 

总有人觉得精神世界富饶了,物质生活相对匮乏些也无所谓,并且年纪越往上累积,对物质条件的要求往往就越淡漠。可在这方面,明老先生却和大众背道而驰,饮食方面尤有追求,说好听点是看得开,说不好听点便可能是耽溺口腹之欲了。有人说是因为他出身于大户人家出生,祖祖辈辈皆从商,家境颇为殷实,唯到了他这一代,因一口拳拳报国之心投了军,却从此被卷进政治的滔天巨浪。既然现在日子又好起来了,那些年落下的“享受”也得往回一点点添补。但我却相信,这绝不是想重新过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日子那般简单奢靡,在南边,粮票制度刚刚取消,虽说不再按量供应,可仅凭明先生在乐器行兼职的薪酬,也不够成日大鱼大肉的,只是精致些,细道些,说白了,就算一盘青菜,只要肯花心思,也能做出春天的感觉来。那是对找回一种对生活本该有的体面的身体力行,是对人本身的尊重。

那晚,我一边翻着杂志,一边美滋滋地品尝完明先生送来的一小碟酱油鸭,正回味无穷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来不及擦干净嘴,一开门,看见明先生神色焦急地站在那儿。从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落下一绺垂在眼角,更加添了两分仓皇。

“丫头,快帮忙搭个手,送我大哥去趟医院。”

“怎么了?”我急匆匆随他出门,跑过去一看,明老先生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里,两条手臂无力垂在扶手旁,往日严肃的目光像被一帘屏障遮挡,模糊而涣散。

“来,你帮我把他扶到我背上。”明先生蹲下来,掌心朝上搁在体侧,摆好了姿势。可毕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即便经常锻炼,那副身子骨也承载不住另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的体重。两个人忙得满头大汗,最终也计无可施。我灵机一动,问:“家里电话在哪?”“我打过医院电话了,救护车正好调度轮空。”“哎呀,不是!”我一跺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跑进卧室,拨通了同事小李的电话。

小李在报社的发行部工作,和我所在的文化部并不相邻,但每次我上班的时候总能遇见他往我们办公室跑,联络工作也就罢了,即便是送份样刊,也要待上好一会儿,给年纪大的倒水端茶,给新来的还不熟悉各部门工作分配的免费作讲解,有同事同时打趣说以前没见他那么积极啊,也有说他发行工作做到单位内部来了,他也不反驳,眼神瞥在我的桌角,红着脸挠了挠头。我不是感觉不到他异常的热情,但对他不务正业的样子不免有些鄙夷,尤其后来听说他父亲还在市里的文化部任职,总觉得两者之间有些莫名的联系,更加对他的殷勤装作视而不见。但说实话,小李在为人处世方面还挺厚道,发行工作不算繁重,工作之余帮同事跑个腿打个杂的从无二话。

不一会儿,小李的菲亚特就停到了楼下。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就将明老先生送到了医院。

医院位于市中心,前身是一家军区医院,不久前经过彻底的翻修,走廊的墙壁上都刷着半截浅绿色的油漆,白色灯泡在头顶明晃晃的,从硝烟味里爬出的血腥味被阻挡在历史的城墙后。英雄老矣,生命轮回,时代的车轱辘在消毒水冰冷的气味里稳步前行。

“谁是他的家属?”明先生听见医生的呼唤,立刻从长椅上站起身,我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将那抹垂落的头发又抿到了耳后,两手微微握拳,脊背挺得笔直。“高血压和动脉硬化引起的暂时性缺血中风,很危险,不过你们送来还算及时,没有什么大碍,以后饮食方面多注意点,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看见明老先生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已被换了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青筋虬结的手背上扎着吊针,药水顺着透明的管道,一点点淌进他的血脉。明先生执起他的手,用自己弹钢琴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他拳背上的骨节,一遍,又一遍。我无端忽然想起在手语中,拳背四个骨节代表四季,直划下去一次,就表示一年。

“阿诚。”

“哎,先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明先生这样称呼他大哥。明老先生迟缓又费力地睁开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发皱的眼皮微微向下耷拉着,显示出年迈又疲惫的样子,但眼睛里微弱的光彩,在看到眼前人的时候又慢慢地聚起来。“真是……让你担心了。”明先生一愣,板起了脸,好像气他生病,又好像在气这句话。“还说呢,这次回去以后只能吃素,红烧肉什么的一律不许碰。”

站在旁边的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明老先生这才把目光移到我和小李身上,从方才的对话里生长出的笑意不多,淡淡的,轻轻的。不过当他看见小李身上那条红色的喇叭裤时,眉头又皱了起来:“这穿的是什么东西?”

 

我想,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明先生像河流一样的温柔,明教授像大海一样的广阔,都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存。那时,整个社会都在跑步前进,旧的观念被推翻,新的潮流在萌芽,化学反应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就像小李后来展示的那场霹雳舞,虽然被明教授批评为“流里流气”,但在眼花缭乱的舞姿中,可以明显感知到,一种新的生命力正在旺盛地成长。

而明家兄弟两人,却依旧不紧不慢地,怡然自得地,以一种儒雅斯文的姿态,在滚滚人流中掌握着自己的节奏和步伐。他们就如同两面对放着的镜子,彻底坦诚,彼此映照,任由光线在两人身上交相辉映。

除夕前一天,我和小李热热闹闹地上街采购年货,回到明先生家里,看见两人正在客厅里贴福字。小李提着两串鞭炮站在门口,一见这情形,急了:“说了等我回来帖,这老爷子真够等不及的,万一摔出个好歹来,这年还过不过了。”我把左手的口袋换到右手,伸出手拦住了他的莽撞。

年末的阳光疏疏朗朗洒入客厅,在旧年的最后一天里,反倒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慵懒随意的味道。明先生站在椅子上,椅子的高度加上他自己傲人的身高,能将福字直贴到墙面的最上方,而明教授则在底下拄着拐杖仰望他,时不时开口协助他调整方位。两人目光相碰,相视而笑。

 


END.

2017-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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