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生

【黄赵】南方蝶道


失联的蝴蝶涨潮般挤满通往未来的轨道,美丽张扬,晕头转向。

 


【楔子】

30岁生日那天赵启平请了半天假,但没去参加酒肉朋友给自己办的生日宴会,他独自在西城一条罕为人知的老街上闲逛,一直逛到傍晚时分,日头西坠,残存的光线游鱼一样涌入狭窄的巷子,像是为了躲避夜的那张恢恢渔网,挨挨挤挤成一团。

他走累了,离开前拐入巷尾那家音像店,想买一张Jennifer Warnes的《蓝雨衣》。

简陋的店面散发着陈旧腐朽的气味,木头架子上陈列的CD也都沾了灰,指腹一抹就是一道白。唯一的亮点是店里放的音乐,明亮的乐器干净燥暖,编织出晶莹的丝线,轻车熟路似的绕到赵启平身旁,缠上他修长的双腿,一路向上,钻入他的耳朵。

他走到收银台那里,屈指敲击柜台,里头读小说的女孩抬起头。

“这放的是什么音乐?”

“后摇,甜梅号的《南方蝶道》。”

“南方蝶道?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女孩又低下头去,“又没歌词。”
 



【长跑健将】

遇到黄志雄,距离赵启平的生日已过了两个月。

三十而立,但无论立着躺着,坐着趴着,日子都跟白水一样无滋无味地淌了过去。

那天赵启平下班晚,吃过饭又歇了半晌,出门时已到了店铺打烊的时间。月色清淡如水,满地海棠花的倒影像浮动的水藻,踩上去就迸溅出一丝丝冷香。

他沿着市里新浇筑的步行道夜跑,边跑边品味着下午那台骨科手术,起承转合都堪称完美,每在脑海中反刍一次,就多一分醇度。他不由想,若仅凭本事论职称,他早已不是现在的模样。

转弯时,他看见一道黑影从眼前窜了过去,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响起一声凄厉的“抢劫啊!”他顿了顿脚步,像被拉到底的箭矢,嗖一声射了出去。

谁料想许是多日未运动了,冲劲虽猛,射程却不尽如人意,才跑出去300米,两人的距离就缓缓拉开了,他甚至怀疑这类犯罪行为都有系统培训,而长跑就是其中的必修课。

待他放慢步子准备摸出手机报警,前方灌木丛里突然横穿出一个人影,猛地赶上几步就从背后把人扑倒在地,弓起身,举起的拳头像建筑工地上矗立的机器,实打实地一记记向下砸去。

赵启平赶到的时候躺在地上的人已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脑袋像过于成熟的果实,汁液撑破了表皮溅在了地上,空气里飘散的血腥气压过了海棠花的幽香。

赵启平抬手握住了那人又一次举起的拳头:“够了。”

手腕因力量的对抗青筋鼓凸。他感觉到掌心的颤抖,像握着一颗不甘心跃动着的心脏。

那人抬起眼看他,扑簌的睫羽下,一双东方人的眼睛笼罩着地中海淡蓝的水汽。



【大型犬】

赵启平把黄志雄带回了家。

一个人住,平时工作又忙,房间有点凌乱。他揉揉鼻子,拨开了沙发上摊开的杂志,“等着,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他翻药箱的时候回眸瞥了一眼坐着的人,双手交握,背挺得笔直,安静乖巧的姿势和方才狠厉判若两人。

赵启平低笑一声。

制服歹徒时有几下捶在了地上,指骨处破了皮,洇出的鲜红凝成了绛色,像凝固的水彩,里头还嵌着几粒灰白的砂粒。

赵启平熟练地用碘伏和酒精为他消毒,摩挲过他虎口的薄茧时想起电影的一些镜头,推断是常年握枪形成的枪茧。

赵启平不动声色:“警察?”

黄志雄一愣,欲抽回手,却被大夫握得更紧,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是……不是。”支支吾吾的样子像慌忙掩饰自己错误的孩子,捉襟见肘的拙劣。

赵启平觉得自己若追问下去,显得多八卦似的。

“很晚了,今天就在这休息吧。”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女孩子,害羞什么。”

赵启平惊诧于自己的好客。

他对外向热情的生活作风甚是熟稔,视作释放工作压力的途径,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即使上面攀满了艳丽的繁花和蓊郁的藤蔓,也不妨碍后头仍是坚硬冰凉的砖。

赵启平只能将今天的反常合理归因于被这人的反常所激发。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逗一只大型犬,看着他对敌人如此凶狠,对自己又这么乖顺,说是满足虚荣心也罢,反差萌也罢,确实令人愉悦。不过……这么想似乎有点不道德……赵启平整理着药品,又低笑一声。

黄志雄略带茫然地看着他。



【西式早餐】

闹钟响了三声,赵启平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把它扫落在地,像把它从悬崖直接扫进了万丈深渊,声音就变得渺远似无。

十分钟后他倏然惊醒,和天花板对着瞪眼睛,第一反应是又没时间做早饭了,他无奈地感叹,医院门口的煎饼果子都快吃腻了。

直到他看到饭桌上放着新鲜的三明治和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才想起昨晚还收留了一个见义勇为的战士。

客厅的门开着,黄志雄正背对着他坐在阳台上抽烟,身上仍披着那件军绿的薄夹克,像一片朦胧的绿色薄雾,萦在清晨渐渐苏醒的日光里。他听到赵启平踱过去时棉拖鞋擦出的微响,回过头,又像个被抓住干坏事的孩子,擎着半支烟不知所措。

赵启平大度地笑笑;“没事,我也抽。”

黄志雄站起来,像拔地而起一座沉默青翠的山峦,他有点羞赧地看了看客厅的方向“我给你做了早饭,西式的,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赵启平没接他的话,笑容却更灿烂了些,缓缓绽放的花,干净的阳光严丝密缝地嵌了进去,折射琉璃般的光彩。

黄志雄被这样的笑淋了满身杏花雨,香味让他有点晕眩,说话又结结巴巴了:“那个……谢谢,我等会儿给你洗了碗就走,不再添麻烦了……”

“你可以继续住着。”赵启平扒拉扒拉自己乱蓬蓬的短发,干脆直接地打断他。



【海底】

“我说你什么情况啊?是太寂寞空虚冷?情愿收留一个身份可疑的男人,也不愿和我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同居……”曲筱绡边唆着果汁边抱怨,架在鼻梁上的大墨镜重心不稳,看着让人提心吊胆。

“什么叫身份可疑?人家可是西餐馆的厨师,厨艺上乘。还有,小姑奶奶你和他的性质不一样……”赵启平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餐叉上的热狗,啧,咸了。

“成成成,说不过你。”曲筱筱懒得琢磨何为“性质不同”,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差别呗,本来也就是随便调侃,便不在意地笑笑,立刻转移了话题:“今晚去pub吗?你可有些日子没去了。”

赵启平飞快盘算了一下值班表:“行。”
 

赵启平看到黄志雄眼底的那抹红,是火山爆发前惊心动魄的征兆。

他到家时黄志雄还没休息,正坐在餐桌旁翻阅新买的军事杂志。

“还没睡呢?”赵启平问了句废话以表关心,他低头嗅嗅自己的衣领,嫌弃地皱起鼻子,打算先去洗个澡。一转身,就被黄志雄拥在怀里。

“怎么了?”猝不及防的拥抱有点怪异,赵启平试图推开,却感觉这人颤抖得如被风鼓动的帆,喷张的肌肉蓄势待发,紧紧钳着他,像要把他浑身的骨骼捏碎,碎成几握流沙,再一点点注进黄志雄自己的血液里。

男人贪婪地嗅他白皙脖颈间涌动的酒精味,如嗅到猎物踪迹的野兽,粗重的鼻息预示危险。

赵启平有点害怕,他抬起手,犹豫地拍拍他的臂膀,试图把他从梦魇中唤醒。

过了很久,黄志雄终于还是松开手,抽去力气般瘫坐在地上,他阖上眼帘,面容灰败颓唐,像打了败仗的士兵。

夜更深了,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这艘亮着灯火的渔船,把两个无言的灵魂装在匣子里,一同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



【南方蝶道】

黄志雄缓缓讲他的故事,古老又奇幻,像一条远方的河流,从硝烟黄土的深处流淌而出,用丰沛的苦难滋润岸边茂盛的水草。

赵启平躺在他身旁听着,眼前却轮回播放着充斥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冷漠浮华的商场,迷乱喧嚣的酒吧,他战战兢兢,他苟延残喘,他寄希望获得成功、快乐和安稳的地方,都被剥落成空无一人的旷野,凌厉的子弹贴着耳尖呼啸而过。

谁的内心不是荒芜一片啊。鲜活热烈的生命消逝,英姿勃发的灵魂死去;用无尽的酒精浸泡罪过伤痛,用繁复的交际躲避孑然一身。

他们在截然不同的战役里承受相似的恐惧和悲哀。

赵启平在黑夜里张开五指,形形色色的人像水一样从指缝中流走,他试图穿越时光抚摸他炙热的伤。

赵启平突然问他,“你听过《南方蝶道》吗?”

黄志雄一愣,平静下来后的声音略带嘶哑,“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是首歌,听说也是个地名,但我总觉得是个隐喻。失联的蝴蝶飞啊飞,在拥挤的同类中,奔忙却又寂寞,多绝望啊……”

“你睡着了吗?”

“没有,听着呢。”

赵启平去捉他平放在床上的手,比他要粗粝许多的手指,结疤的指骨凸起分明,适合叩响一堵冰冷的墙。

赵启平摩挲他虎口的枪茧,又想起电影的一些镜头。

“你说在这场旅途中,会有蝴蝶没头没脑撞上另一个自己吗?”

“另一个自己?”


“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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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恐一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