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生

【黄赵】海无边际(中)

前文

 

接下来的日子,黄志雄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酒馆回不去了,他在海边往西一公里的码头处找了个帮轮船卸货的工作。
那些来来往往的航船底部均覆着长条铁锈,像垂在舞台一侧的砖红色布帘。船顶时常拉响浑醇悠长的鸣笛,流露一股仿佛途径苏伊士运河的壮怀豪迈,不辨日夜地沉浸在关于古老的欧洲大陆的传说之中。
有些杉木或桦木板钉成的载货箱不小心泡了水,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板面带有许多细小的木刺,黄志雄把它们扛在肩上能感到毛扎扎的疼痛,潮意也反复透过夹克面料钻进皮肤,时间久了,连同骨头表面都像衍出一层厚厚的茧。 

船员多是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男子,世世代代出身在中国闽东南沿海的小渔村,他们多沉默寡言,目光浑浊,表情笼着一层帐幔暗影般看不真切。休息时喜欢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放水抽烟,顺带聊些从收音机不稳定的频率或他人口耳相传中得到的话题。

黄志雄竖起耳朵听,渴望又害怕捕捉到年轻人所说的“杀人抛尸”的消息,因忐忑焦虑聚起陡峭的眉心。
他本来就生得五官深邃,这样一副表情更像是心事重重的来自西方的流浪者,在一群朦胧的东方面孔中英气醒目。

可是听来听去,无非都是谁家娶了个贤惠的媳妇、谁家因丈夫常年难归家终于走向破碎等家长里短的小事,伴随一两声或羡慕或惋惜的长叹,作为不擅长表达的看官们较为浓郁的评论。

黄志雄疑心被那小子骗了。


他再一次遇见他已与最初的夜晚隔了两个月。

暑气已褪,到了晚上气温降得明显,长长的沙滩从像一条被冰冻过的鱼,从内到外都浸透了凉意。不能再赤足走了,磨出毛边的牛皮靴子在被海水亲吻过的沙滩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男孩坐在海边一块低而平坦的石头上,还是抱着双腿的姿势,头发更长了,风像拿不定主意的发型师,一双无形的手随意拨弄着,刘海静止放下来的时候有点遮眼睛。

黄志雄走近才发现他在啃一只巨大的海蟹,像分离一件工艺品,将肥厚的蟹脚拆下,有滋有味地唆干净,手臂一扬,空壳就在海面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就在那一刻,黄志雄明白“杀人抛尸”是什么意思,连日的疑惑揣测、担惊受怕迎刃而解,气得差点笑出声。

“你这可不止杀人分尸啊,还有汉尼拔的潜质。”他落座在他近旁的岩石上,面朝广阔无垠的大海。
秋天的海面有难得短暂的平静,仿佛于季节递换中窥见生命轮回的沉默博大,收敛了暴虐的脾性,化为一块巨大的古典主义的装饰镜,依稀能看到远处光线蒙暧的灯塔。

身旁人闻声转过头,熟人相识般咧嘴一笑。
那晚的骑士今日穿了宽大的带帽牛仔外套,里面是鹅黄的粗针织衫,气质和之前的凛冽完全不同,真像个天真的少年。他用力掰扯下又一条蟹腿递过去:“你要吃吗?” 

黄志雄摇了摇头。
在码头与卸货仔同吃同住的日子里受够了成吨运输的海鲜浓烈的气味,将死的那些鱼蟹虾蛤用低价买来,潦草蒸熟,劣质酱油里打上几个滚也去不掉腥味。
这让他怀念起以前酒馆里呲呲作响的牛排。
虽然厨师水平低劣还不讲卫生,腾起来的油烟一半都挂在了他粘结成绺的发梢上,但毕竟是能填饱肚子的红肉,扎扎实实一块颤颤巍巍,浇上黑胡椒汁能吃得满面泛光。黄志雄决定拿到这个月工资后就去大快朵颐。

“我那天在码头看见你了。”被拒绝也满不在乎,大大咧咧把手缩了回去,放在臼齿处嘎嘣一咬,响声清脆。

“啊?”黄志雄转过头,缥缈的思路像被剪断了线的风筝,一时有点慌乱。
他双手交握。
虽然知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工作无高低贵贱之分,但理论上的正大光明抵不过现实的严酷无情,下意识还是有点赧然,像被窥见了某个不至于丢脸、却也称不上光荣的秘密。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直觉告诉自己,和潦倒无依相反,对方应该是个工作体面、家庭优渥之人,这个念头让他脸膛都不免灼烧起来。

“就骑车路过时看到你了啊。”少年不再说话,埋头吃得飞快,像只专心致志、旁若无人享用食物的小仓鼠,灵活的双手配合尖锐的牙齿,两者合作得天衣无缝。
吃完最后一个蟹钳,他吮了下手指站起身:“以后搬箱子的时候,肩膀上拿条厚点的毛巾垫着。傻大个。”

黄志雄急忙跟着站起来,不料蹬上石头表面附着的苔藓,脚底一瞬打滑。待他直起腰,冲着潇洒离去的背影高喊:“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月涌海温柔的沙滩,少年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嘹亮的嗓音如厄洛斯的箭矢裹挟风声穿胸而过,自此这三个字坚固恒久地烙在黄志雄的心底:


“赵启平。”
 




 下

   
评论(6)
热度(35)
社恐一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