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生

【黄赵】海无边际(下)


前文:


“赵启平”。黄志雄在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


他躺在宿舍狭窄的单人床上,借着头顶一口小小的窗子看外面的月亮。焦黄色的月亮圆圆润润,悬在碧蓝的中天,像一只不眠的眼睛,也在窥着对视者的心事。

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
可赵启平飞扬的神采,机敏的笑容,始终像尾停泊的小船,被海浪推着,在他眼前晃晃荡荡。甚至那磁性又魅惑的嗓音也一度挥之不去,萦绕周身,直到他扛不住白日工作的疲惫昏沉睡去,还会严丝合缝地潜进浪声滔天的梦里,为那飘着海腥味的梦掺上一层沁甜的甘芳。


黄志雄的工作忙碌程度不定,逢上旺季,一艘接一艘的货船驻港,忙得歇不下脚;但若临淡季,又闲得人身上都快长出水草。

一日无事,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毗邻码头的小镇上闲逛。

小镇基本靠渔业为生,人口稀少,街道歪斜,但由于屋宇多为移民时期的建筑风格,高低错落,反倒有些中世纪海边小镇的小资情调。
他阔步行走在街道中央,身段颀长,胸背宽阔,即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衣裤,头发随意耷拉着,也不掩英发的姿态。凡有面容姣好的姑娘,擦肩时都忍不住回头尽力延伸两道目光,即使被围观者漠然无睹。
当他路过街旁一个不起眼的小摊时,停了脚步。

粗麻的白色桌布上,摆着一些零碎的手工饰品,其中一枚古铜戒指尤为精致,极简主义风格的宽戒上不流俗地嵌一颗方形淡蓝色宝石,散发静美莹润的光泽。
刚中有柔。
这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赵启平修长有力的指骨。

“这是月光石,很适合送给爱人。”摊主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漫长的岁月如一块粗砺的磨刀石,消磨了她清炯的眼神,却赋予她更灵敏的另一种视觉,能捕捉每位顾客心里暗暗滋长的情愫。她眯起眼打量眼前这位愣神的年轻人,笑着提醒。

黄志雄有点赧然,像不小心泄露自己小秘密的大男孩,不免手足无措。但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将手摸进了裤袋。
管他呢,送不送的……买了再说。

于是,便一口气花光了准备去酒馆大快朵颐的那份薪资。


黄志雄将戒指贴身带着,准备寻摸个机会不突兀地送给赵启平。可有句话说的好,当你在等待时,你永远也不知道,惊喜和意外哪一个先敲门。

意外是在那个日暮时发生的。

如血的残阳铺满涟漪泛泛的海面,船泊了港,如行将伏蛰的野兽哧出鼻间一声沉重的气息。许是昨夜因同寝的工友鼾声如雷未得安眠,黄志雄一整天都昏昏倦倦,到了这个时分,更是疲乏得头晕眼花。
精瘦黝黑的工头声如洪钟地在岸上指挥,黄志雄强撑着列在队里,鱼贯行进,当他将一整箱货物接在肩上,正欲抬步上石阶,忽像被倏然抽去支撑躯体的那根力量权杖,脚下一软,手指徒劳地空抓几下,货箱一溜滑入水中,炸出一垛巨大的水花。

岸上几声惊呼。一箱货的价值抵得上几个月的工资。黄志雄来不及细细思考,纵身也跟着跃入了海面。


死寂。漫无边际的死寂。

他勉力睁开眼,面前一片碧翠的混沌。水,都是水,水将他包围,将他掩埋。当他在伊拉克的沙漠中跋涉,曾颤抖着皴裂的手掌和嘴唇,用着火的眼睛从滚烫的黄沙里翻搅潮湿的痕迹,那时,水是多么可贵啊。可是现在,它们却无私地拥抱着他,占有着他,从他鼻间、口中不停不休地灌入,像是要彻彻底底补足他过去的干涸。

这种富足,让他不再想挣扎,不再想泅岸。
远处仿佛传来几声隐隐的枪声,他笑了,海底怎么会有枪声呢?海底什么都没有。
从此,终于也什么都不用承受了。


当他再次醒来,一时不辨何在。头疼得似要裂开,铺天盖地的白色类同凝固的空气,像一个寂灭的冰冷的容器。
唯一活着的是那双黑水银一般的眼睛。口罩之上,剑眉之下,居高临下地,带点怜惜又带点狡黠地,俯视着他。

被水泡得发白的嘴唇在往上翘。他终于知道心心念念的小家伙的身份。医生,救死扶伤,多好啊。

同时他也看清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懦弱。
曾以为离开了伊拉克,甚至离开了马赛,就能离开那场非人的战争,把它当做一个噩梦永远抛诸脑后,可现在知道,由噩梦带来的创痛一直都在,如一屏顽固的石碑稳稳立在生命的长河里,在时温时凉的血脉里扎了根。所有故作的洒脱与幽默,调侃与自嘲,甚至勤勉与劳瘁,都是这种伤痛孵化出来的坚强——要活得像个正常人。用这层看似厚重实则脆弱的壳包裹遮掩底下身不由己的罪恶感。
而卑微、惶恐与挣扎,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那双手,适合戴上月光石戒指的手,缓缓地覆了上来。冰凉的手背,暖腾腾的掌心。黄志雄闭上眼,睫毛和手指一起颤着。

不能躲了。

他另只未挂点滴的手抬起,费力地从胸口拽出一根黑色的线,上头挂着那颗星子一样的戒指,被海水浸过,更添了几分珍珠般的光泽。

赵启平笑了,将它轻轻握在手里,如小树弯向寂静的湖泊,俯身在他耳边:

“等你好了,我们再去看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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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恐一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