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生

【楼诚】山水又一程

@楼诚深夜60分 关键词:好日子


掌灯时分又落了雨。

这个秋天,雨仿佛落不尽的,连贯起来宛若李义山、李清照等人缠绵凄婉的诗词,透着侵人肌骨的寒意。
明诚起身走到窗户旁,斜风细雨飘进来,濡湿了半截剥了漆的窗台。楼底下,公馆前的两盏路灯都不知被谁击碎,只剩着黑漆漆的铁杆子杵在那儿,仿佛孤零零的桅杆矗立在平静的海面。
他静默地立了会儿,伸手合上了窗,回过头发现明楼已经靠在沙发里睡着了。

眼镜滑落在鼻梁上,鬓角染霜的脑袋支点着。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收起他膝盖上黑底烫金的莎士比亚全集,掖好腿上的薄毯,但最后摘眼镜的动作还是惹醒了他。

“大哥”,明诚将带着远视度数的眼镜收进绒布盒里,语气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还未散去的梦,“夜里转凉了,这样睡容易染风寒,还是早点回卧室歇息吧。”

明楼抬起沉重的眼皮,闷哼了一声才款款醒过来,怔忪了半晌,叹了口气:“这人啊,年纪上去了,看看书都能睡着。”顿了一刻坐起些腰板:“你可知我刚梦见了什么?”

明诚轻笑:“还能有什么?又梦到以前的事了吧。”

“是啊,梦到我们一家去郊外游玩,明台像只小雀儿一样在前头跑得飞快,大姐在后面叠声跟着……”
他把“家”字咬的重,但讲到后头,语调渐慢,像在等着明诚如往日一样打断他。
明诚不喜欢他过多回忆往昔,所谓忆苦思甜,反过来更是如此。忆多了,只恐徒增伤心。

可这次明诚却未置一词。他的注意力被桌面摊乱的报纸吸引。
上海几份主流报刊,满眼乌压压的铅字像流水线下的廉价产品,千篇一律,空而无物,其中“大鸣大放”四个字用了可怖的无衬线粗体,砖石一样笨重且硕大无朋,耀武扬威地悬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有点心烦,也懒怠整理,随意团两下就欲收在一旁,却闻明楼吩咐:“阿诚,你去帮我把抽屉里叠着的一张淡黄信纸拿来。”

檀木抽屉拉开时腾起一团蓬蓬的灰尘,昏黄的灯火如皱纹密布的手,浅抚着纸页上模糊的字迹。
那字铁画银钩,颇具风流,最后几笔像是用尽了墨,留下钢笔笔尖的深重印痕,腕子的力量几乎透过纸背。

“北平……”明诚侧着身,只读了开头几个字,就不自觉后退小步,眉头促了崚嶒的褶。

明楼将纸重新沿着旧的折痕叠回去,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明台现在的地址,托人辗转打听才寻得,你按此前去,定能和他会面。”

明诚心下一阵惶然,急欲反驳,那双曾教他学问、育他成人的大手却在半空中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明台和你都非明家正式子弟,一是平凡人家,二是清贫出身,算不上什么资产阶级,加之他后来为国家做出不少牺牲,若能彼此照应,应能顺利渡过此关。”

“那您呢?您就没为国家做出牺牲?”

明楼笑意颓倦,抬手揉了揉额角:“我今天已经被喊去谈话了,说是汇报工作,但汇报完了却被连问了几次有何要补充的。”皴白的嘴角牵动了两下,费力地向上翘,试图划出轻松的弧度:“你没见领导小组那几个人啊,眼睛里的杀气比76号里的人的都喧腾。”

话音落了,再没什么声息,唯有屋外雨丝擦着窗棂发出刷刷的声响。
两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青松与山崖的影子都被放大投在书柜旁的墙面上,一片虚芒。
明诚站得端耸,增长的年岁只稍许打磨了他的面容,未催折他身板,恍惚那些比肩在黑暗中行进的岁月又重新倒淌。

二十余年,时光逼视。

“大哥,我不会走的。”明诚说。

“你这又是何苦?我当初以为把你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可之后又不得已将你推入更万劫不复的境地,如今你有机会逃离,便应当逃得远远的,只有这样,或许还能过上半生的好日子……”

“先生,我不会走的。”明诚冷冷打断他的话,又重复了一次。若方才过于震惊,此刻已完全镇定下来,坚毅的眼睛宛如火里淬过的剑,迸溅出耀眼的星子。
“先生你说过,过山过水总是要过的,那再兼一程又何妨?好日子?”他低笑一声,嗓子像大提琴的琴弦,在寂寥的暗夜兀自震颤:

“我从未奢求过什么好日子,我只知道离开你,日子,便算不得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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