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生

【胡靖】飞鸟进行曲

现代私设。

水管工x大学生,没舍得BE,留点希望吧。

 

 

1.

胡八一盯着第三排的少年已经很久了。

在可容纳数百人的阶梯教室中,他显得有些特殊,不是因为那挺拔孤傲的背影,也不是因为冷峻严寒的眉眼,而是不停记着笔记的手。手背暗青色的血管像瓷器上的冰裂纹,手里握着的一管银色英雄钢笔如他一样,周身散发着料峭的气息。他发现他写字很重,每一个笔画的落下都像刀戟迎风而劈,手腕时而飞快滑动,时而兀得停滞,眉头紧皱着,像在思考什么。

这年头还有人用钢笔记笔记,真稀奇。胡八一转着一根笔杆处咬出牙印的自来水笔,啧啧感叹。

讲台上的老教授正在用一成不变的声音讲《周易》,进程温吞缓慢得和茶杯里起伏舒展的阔叶别无二异,底下昏昏睡倒一大片,唯独第三排那个背影始终端耸。

 

 

2.

“老胡你又来蹭课啊?这节节不落的比我们还认真,我得跟校长说收你双倍学费。”下课铃声将睡梦里的家伙们拖回现实的彼岸,一个个伸懒腰打哈欠地往外走,路过胡八一身边时重重拍他肩膀。

“说说说,谁不说谁是孙子!”胡八一抬起腿不轻不重地在人裤腿上蹬了一脚,再回头的时候,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像一张孤独张着的嘴。

 

 

3.

胡八一是C大学的水管工,负责全校食堂宿舍厕所等一切通水管地方的用水安全。水管多半埋在地底深处,蜿蜒曲折,纵贯全校。

胡八一也是如此。

斜跨着一五金工具包,成日就在校园里东晃西转,有活儿的时候随叫随到,没活儿的时候教室里坐着歇脚。虽然初中都才读了半拉子,但他对知识殿堂的某些文哲史课程倒是颇感兴趣,加之脸皮也厚,什么课堂讲座都敢钻。听的兴起的时候,敢在西方哲学史的课上叫嚣尼采反对饮酒的观点不够男人,“牛奶那玩意儿是奶娃娃喝的,什么要保持清醒不能麻痹自己,不喝酒还叫爷们?我看分明是那家伙酒量差的借口!”

众人哄堂大笑。

所有课里,《周易》的课堂他光顾最多,虽然只是门被多数人拿来凑学分的通识选修课,但他却觉得玄而不详的东西冥冥中自具生命力,飘飘忽忽,令人敬畏。

他也是在这个课上见到萧景琰的。

学期过了一半,出席的人越来越少,似乎摸惯了教授的好脾气,所以选修课约等于没有课,没想到白发飘飘的老教授终于有一天捺不住心里憋存的火,大张旗鼓点了一次名,他在错落的点名声中听到萧景琰这三个字。裹挟北国凛冽的风,又如羊脂白玉一样温润。

好听,真好听。

他看着萧景琰喊完到,又开始旁若无人地写写画画,对这个气场特别的少年有了愈发浓烈的兴趣,既好奇那本笔记本上究竟写着什么,也想知道为什么他前后左右的位置从来都空无一人,甚至从未见他和别的同学一起进出。

可惜,就算脸皮再厚,他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服,干搓了搓下巴,犹犹豫豫还是没敢上前。

 

 

4.

没想到第一次正式相遇会在图书馆的男厕所。

可能是因为早上赶时间,直接从桌上抓了块面包,吃完才发现已过期了三天,课后想去自习,肚子却一阵绞痛。萧景琰紧紧咬着下嘴唇,一步一蹭地挪到卫生间门口,看见洗手池旁蹲着一个大个儿时愣住了脚步。

工具七零八落地搁桌面上,胡八一拧螺丝拧得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手背随意一抹,站起身准备换把勾头扳手,瞥见门口扶门站着的身影时,眼里的惊喜一闪而过。

“怎么了?进来呀。”他冲着人喊。嗓门大得惊起屋外一对灰雀,让萧景琰脸上又苍白几分,咬着牙使劲摇摇头。

胡八一见他小脸硬得跟块铁板似的,琢磨着人可能不好意思。虽说俩大老爷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可他心里竟也涌出几分生怕亵渎的怯意来,掌心在裤缝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我……先出去?”


怕人尴尬,特意走出很远,站到图书馆门外抽根烟。他隔着腾腾的烟雾看玻璃窗里人来人往,那种新鲜的、年轻的匆忙,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如同纪录片里长在热带雨林的植物,汁液饱满到令人嫉妒。

良久,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才出现。

看上去松快了很多,腰杆也直了。胡八一急急碾灭烟,可再进去的时候萧景琰早已消失在了森林般的书柜间。

 

 

5.

不过既然有第一次,总会有第二次。

再见是在宿舍的打水房,胡八一看着穿着睡眼惺忪拿着漱口杯的萧景琰,毛扎扎的头发还没打理,像只刚睡醒的小兽。

“怎么又是你?”

胡八一的脸其实朗逸得出众,额宽鼻挺,眉深目秀,即使不加任何修饰,也让人过目难忘。萧景琰想起上次的落魄,面色略有点发窘。

“什么叫又是我,你们整个学校的水管都归我管。”胡八一大咧咧地晃晃手里的斜口钳。

“哦,那也没见你管好。”萧景琰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伸手吱呀吱呀拧开了水龙头。滴水未见。

“啧,这不是还没修好么,等着啊,两分钟!”萧景琰站一旁看着人埋头忙活,果然不一会儿就大功告成,扳手哐哐敲了两下铁皮管,清汪汪的水便哗哗而淌。

 

“你叫萧景琰吧?”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上过同一门课。”

“你?别逗了。”

 

“蹭课,蹭课。”胡八一嘿嘿一笑,挠挠后脑勺,怕惊了人似的稍稍凑近些。萧景琰刷完牙,正掬捧清水抹嘴。他看见沿着锋利的下颌线滑过颗浑圆的水珠,在棱角处摇摇欲坠,啪嗒,就像落进了心里荒芜的河床。

 

“交个朋友?”

 

 

6.

朋友。

萧景琰问他什么是朋友的时候,胡八一正捏着他手指一根根把玩。

学校后头有一个小山包,长着一片野生的枫叶林,深秋之际如同放了一把大火,火光冲天般的绚烂。

胡八一和他背靠背坐在燃得最烈的一棵枫树下,听远处篮球场上砰砰击球的回响。

 

“你没朋友吗?”胡八一问。

萧景琰摇摇头。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从小到大。

“我是孤儿院长大的。”他说。

 

孤儿院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单纯,因为恐惧,因为渴望,所以连绵不断的是无声的争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在那里并不适用,你必须减少给工作人员带来的麻烦,掩藏一切怯懦,佯作坚不可摧。每次有人来领养孩子时,所有人都会睁大眼睛,尽量作出乖巧懂事的模样。

孤儿院的围墙很高,窗户也很高,生性寡言的萧景琰时常看着飞鸟从窗户掠过,他深深曾羡慕,但后来才知道其实大部分鸟群只有固定的活动领域,终生沿着固定的路线南来北往。

十岁那年被领走,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领养你的是谁?”

“不告诉你。”

 

胡八一作势去咬他的手指,那纤长白皙的手指如同吹落樱花的玉笛,中指的第一根指节处有淡淡的茧子,他想他应该很爱写字。

 

“你呢?”

“我什么?”

“你的故事啊。”萧景琰歪了歪头。

“我能有什么故事,家里没钱给我念书只能早早出来做工,刷盘子搬砖头,做木工修水电,你看我手上的茧子。”他摊开手掌。“这是劳工茧,又厚又粗,和你们读书人的可不一样。”

 

“你上课比有些人还认真,你分明也是读书人!”萧景琰瞪圆眼睛去拍他的手。


头顶一片枫叶打着旋儿徐徐飘下,落在他的肩膀,像是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7.

如果心意相通,又能有什么可以阻拦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和相惜。

很快,两人就从普通朋友发展到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起……的“革/命友谊”。

 

“老胡,你不修水管转行当保镖啦?还伺候个小少爷,我得跟校长说扣你工资。”

“说说说!谁不说谁是孙子!”

 

自习教室不够,看书得去图书馆。学校有两个图书馆,一个离教学活动区远,搁在少有人烟的西北角,近的那个建得恢弘,异想天开地仿古建筑的庙宇,底座奇高,要诚心的信徒攀爬一大串阶梯才能进入正殿。校方或许意为鼓励大伙儿沿着知识的阶梯胝足行进,实则只会让疲惫的学子在心里多骂上几句。

有时候上完体育课,萧景琰实在腿软,坐在最底下的台阶上垂着脑袋发倦。

“我背你上去?”胡八一把矿泉水的瓶盖咔嚓一拧,递过去。

萧景琰接了边往喉咙里灌边摆手,手还没放下来,身子一下腾了空。

“你知道我当初扛那煤气罐么,七八层楼一口气上不带喘的。”胡巴一搂着他运动裤下又直又细的腿掂了掂,人造皮的短靴一跨就是三个台阶。。

“水,水……”萧景琰匍匐在他肩膀上,在一路颠簸中着急忙慌地去拧瓶盖子,稳不住,水泼泼洒洒溅出来。

甘甜的。

整个人就像坐上一列特快车,呼呼就超过了身边同学,掠过的目光里射来满满的惊讶,夹杂一丝意味不明的羡慕。这种万众瞩目让萧景琰有点不知所措,索性闭上眼,埋在胡八一沾了清淡泥土味的脖子里。

 

胡八一感觉到后颈的温热鼻息,酥酥痒痒像小猫的胡须在挠,嘴角一咧,脚下更是步履生风。

 

朝着山顶。携着理想。

 

 

8.

萧景琰自习的时候,没学生卡的胡八一就去师父那跑私活,或等在门外抽烟。

晚风把外套鼓荡成风帆,他立在高处,仿佛一尊高大华美的雕塑。看天边霞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夜色像蓝墨水一样大片大片地洇开。站累了,反身倚着栏杆,半截白墙半截铁护栏,风吹雨打年久失修,栏杆底部脱了漆,一靠上去就颤颤巍巍晃两下。

这让他想起母亲。

那次也一定是栏杆松了断了,支撑不住那柔软的身体,所以才会像只轻盈的折翅鸟一样飘然落下,落在花坛里化为最耀眼的那朵山茶。

而不是所谓的抑郁症。

他弹了弹烟灰,一颗火星子从指间掉落,在半空中就呲一声没了踪影。他想如果此刻栏杆也突然断了,自己是不是也会凌空飞扬,张开双臂,翱翔与坠落同一。学校说不定还会按工伤给家里赔一大笔钱,一部分把乡下漏雨的老屋翻修一下,一部分给老头养老,让老头不用整天没日没夜的出工……

不过,只一瞬间的念头。

当看到背着书包出来的萧景琰时,就立刻停止了这样的胡思乱想。

靴底踩灭最后一缕青烟,他走过去自然地接下他沉甸甸的背包,顺带呼噜一把估计是打瞌睡压塌了的头毛。少年打个哈欠,拿圆眼睛瞪他。

 

哎,活着也挺好。

 

风起了,风又落了。

 

 

9. 

“你信命么?”胡八一趴在桌上看萧景琰认真复习《周易》课上的内容。

再一转眼就是深冬,窗户上结了厚厚的霜,早上没几个人能挣脱松软的被窝,教室空得像座教堂。

 “不信。”

“不信你记笔记还记那么认真。”

他去抢他的笔记本。萧景琰捏着一半书页不肯松手,胡八一嘘嘘叫着挠他咯吱窝。

抢过来一看,什么笔记,原来是画着各种小插图和记下的零零碎碎的短诗。

“亏我好奇那么久……”他撇撇嘴,清了清嗓子:

 

再无法停步了

因为有风

云就没有定居的可能

河流爬过的路

只剩一片苦涩

但生命呢

仍要继续,要活

在戈壁

我成了游牧者

 

“什么意思?”

“你看不懂啊?”

“不懂。”

 

胡八一没皮没脸地靠过去,穿过棉袄握住人瘦削的两片肩胛骨。

嗓子里像是进了黄沙,又沙又哑。“我只想在你戈壁一般的脊背上游牧。”

 

“滚滚滚。”一张草稿纸狠厉拍他脸上。“瞎学什么作诗。”

 

胡八一抹抹脸。“说真的,虽然看不太懂,但里面‘要继续,要活’的意思我又怎么会不明白。竭力维持生存,活下去,无论用怎样的姿态。其实《易经》也有类似的精神,虽说‘吉无不利,自天佑之’,即便如此也是有前提的,就是自己护着自己,自己善待自己,如果人都不能自助,又凭什么仰仗有闲得撑的菩萨来保佑你呢?”

 

萧景琰似懂非懂得抬起眼看他。

胡八一说他比他大五岁,可看上去总不止这点,三十不到的人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往事留下的车辙深刻,时光在里头搁浅。


不说话,只用手里的钢笔笔帽一遍遍临摹他棱角丰满的唇。

 

他看进他结了薄冰的眼,底下分明翻涌着滚烫的洪流。

 

 

10.

“无不利,自天佑之”。

我也想庇佑你,用今生所有力气。

可是月光太亮啊,我的影子太沉重。

 

 

11.

景琰: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随师傅去了深圳。走得比较匆忙,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抱歉。

我爸腿脚又不行了,年纪大了各种毛病,家里开销得我挑。深圳工作机会多,赚钱的机会也多,说不定我奋斗个两年就衣锦还乡了,嘿嘿。我还准备考成人自考,想捡捡丢了十几年的课本,也真真实实当个文化人,省得在课上瞎扯犊子被人笑。

不过等我考上了你也毕业了吧。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领养你的是谁吗?你当时不肯说,但其实我知道,也知道为什么其他同学看你的眼光又艳羡又生冷的。

 

“胡八一……你是负责学校水管维修的那个小伙子?老李介绍来的吧?

“是的萧校长,我是他徒弟。”

“嗯……是这样,接下来学校所有水电维修的工作都统一承包给一家公司了,你下个学期开始就不用来了,年轻人嘛,还是去做点有发展前景的事情比较好。”

“对了,你和小琰关系还挺好的?听同学说你俩总是一起玩。”

“他的身世应该都告诉你了吧,其实从他十岁来萧家起,我就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看,家里很宠他,他也挺懂事,只不过这孩子性格实在孤僻,不亲人,我准备等他毕业后送他出国读研,增长增长见识,开拓开拓眼界,如果适应得了,待国外工作也没什么问题。幸好我还没退休,还有这点能力给他铺好路……”

 

景琰,虽然很多飞鸟终身只能沿着固定的航线飞行,但如果能振翅蓝天,看看广阔的天空,即使作为匆匆过客,也不算空来此一遭了吧。

信命,是承认命运的力量,试着与它和睦共处,不强求,也不腆着脸妥协。最关键的,是不要熄灭心里那把火。

走之前我用课上蹭来的知识给我们算了一卦,但最后的结果我纠结半天还是没看,不是我不懂,而是我想留点念想总是好的。对了,我也去读了顾城的诗集,挺喜欢其中一首,叫《再见》。

 

你默默地转向一边

面向夜晚

 

夜的深处

是密密的灯盏

 

它们总在一起

我们总要再见

 

再见

为了再见

 

胡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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